青年柯克之死
槍聲響起時,查理·柯克正坐在一頂印有“來證明我錯了”字樣的帳篷下,面對數(shù)千觀眾,與任何想挑戰(zhàn)他的人辯論。
自18歲創(chuàng)辦保守派青年組織“美國轉折點”以來,柯克以善于把握時代政治脈搏、樂于煽動政治沖突著稱,而這也讓他成為槍手的目標。
當?shù)貢r間9月10日正午,31歲的柯克身處美國西部鹽湖城附近的猶他山谷大學,開啟秋季校園巡講的首站。正當柯克回答觀眾提問時,突然一聲槍響,子彈擊中了他的脖子,瞬間血流如注?,F(xiàn)場觀眾驚慌失措,亂作一團。
遇襲兩個小時后,柯克的發(fā)言人宣布了他的死訊。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隨即在社交媒體平臺發(fā)文悼念:“偉大的,甚至堪稱傳奇的查理·柯克離我們而去了?!?/p>
特朗普還下令全國下半旗志哀。過去,獲得如此高規(guī)格待遇的政治暗殺死難者,要么是肯尼迪那樣的國家領導人,要么是馬丁·路德·金那樣的舉足輕重的民權運動領袖。
柯克是在大學校園內(nèi)進行公共政治辯論時被一擊斃命,這起悲劇不僅是美國又一起槍支暴力事件,更是美國當前政治環(huán)境日益惡化的一個縮影。
9月10日,美國猶他州奧勒姆市,查理·柯克在猶他山谷大學遭槍擊前發(fā)表演講。圖/新華
“政壇紅人”
柯克高中畢業(yè)那年,共和黨正面臨巨大的危機。2008年,在30歲以下選民中,奧巴馬贏得了66%的支持率,并在四年后保持了這一強勁勢頭,而共和黨的候選人則在年輕選民群體中節(jié)節(jié)敗退。這促使共和黨全國委員會在2012年大選后的“復盤報告”中,開始認真思考該黨未來的發(fā)展方向。
此前,柯克因在右翼媒體布萊巴特新聞發(fā)表文章而受到關注,文中他指責學校教科書充滿自由派偏見。這篇文章為他打開大門,讓他有機會在??怂剐侣勆嫌懻搰覀鶆諉栴},進而獲得了到大學演講的機會。一次演講結束后,年過七旬的茶黨活動家比爾·蒙哥馬利走到柯克面前,建議他放棄學業(yè),全心投入政治組織工作,到各大學校園去傳播他的自由市場理念。
在蒙哥馬利的啟動資金支持下,柯克創(chuàng)辦了“美國轉折點”組織。他有一個宏大的愿景,要把共和黨這個“老白男”主導的僵化政黨,轉變?yōu)楦甙菪?、更酷、更時尚的存在,吸引年輕男女、非裔和拉丁裔美國人參與其中。
雖然柯克當時年紀尚小,但已展現(xiàn)出超強的籌款能力。據(jù)《紐約時報》報道,即使是心存疑慮的富豪,在與柯克短暫交談后,也會被其創(chuàng)業(yè)精神所折服,立刻掏出支票本,慷慨地簽下上萬美元。
柯克并非思想家或理論家,更多是反映右翼的意識形態(tài)潮流而非引領它們。他的過人之處在于,能夠深刻洞察大學校園里許多年輕人尤其是年輕白人男性的心理狀態(tài)。這些人普遍感到被邊緣化,在充斥著“政治正確”的校園里找不到歸屬感??驴藙?chuàng)立的組織擁抱了這些年輕人,為他們提供了避風港,也提供了舞臺。
柯克之所以能理解并共鳴人們的孤獨感,很大程度上與他的成長背景有關。
柯克在自由派占主導的芝加哥富裕郊區(qū)長大。步入21世紀后,那里的人口結構發(fā)生巨大的變化,從白人占主導逐漸轉變?yōu)橐杂猩朔N為主??驴说母咧性谒妥x期間,就從一所白人學生占多數(shù)的學校變成了拉丁裔學生占多數(shù)的學校。
“他在高中并不受歡迎。那是一所相當進步的學校,有很多奧巴馬的粉絲,而他卻非常厭惡奧巴馬,這讓他感到格格不入。在班上,他就是那個古怪的保守派,經(jīng)常舉手發(fā)表一些讓同學們只能搖頭的觀點?!遍L期追蹤報道美國右翼青年運動的記者凱爾·斯賓塞表示。
憑借一套特別的打法,柯克的組織在大學校園中快速嶄露頭角。每年“美國轉折點”都會舉辦多場大型活動,邀請各路保守陣營名人出席,其熱鬧程度常常引來警方干預。而且,柯克的團隊還會像政治行動委員會一樣,培訓甚至資助學生會候選人。該組織甚至建立了極具爭議的“教授觀察名單”,鼓勵學生監(jiān)視和曝光所謂“激進自由派學者”。
“在‘轉折點’進入校園前,只有大學生共和黨人和青年共和黨人這些毫無影響力的空殼組織。而學生是真心想?yún)⒓印D折點’的活動,不用求著別人來。”曾接受過柯克指導和資金支持的前艾奧瓦州州議員喬·米切爾對媒體說。
隨著時間推移,“美國轉折點”改變了很多大學生對保守主義的看法。在他們眼中,保守主義不僅僅是一套政治理念,更是一種社會身份認同。
“他(柯克)徹底改變了保守主義在文化上的形象。如今保守派充滿活力,不再只是刻板乏味的‘老白男’。參加‘轉折點’的活動,你能看到支持性少數(shù)群體的共和黨人、黑人保守派、猶太人聯(lián)盟等各種多元群體。”米切爾解釋說。
起初柯克并不支持特朗普。2016年共和黨總統(tǒng)初選時,他先是支持威斯康星州州長斯科特·沃克,后轉向支持茶黨運動的代表人物特德·克魯茲,最后才加入特朗普的競選團隊,為其長子小特朗普安排日程和運營社交媒體。小特朗普曾在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坦言,自己當時無意再引進所謂競選專家,特別是在得知柯克只有22歲后?!暗犓f了5分鐘后,我就說,恭喜,你加入我們團隊了?!?/p>
2016年特朗普勝選后,柯克拋棄了里根主義,全面擁抱特朗普的“民族民粹主義”政治路線,主張加征關稅、減少國際干預、限制移民。特朗普的女婿賈里德·庫什納曾評價說,雖然主流文化和媒體都站在特朗普對立面,但柯克敢于迎難而上,向年輕一代解釋特朗普主義。
柯克在動員年輕選民尤其是男性選民支持特朗普方面,扮演了關鍵角色。特朗普在2020年落選后,柯克的政治倡議組織“轉折點行動”加大了工作力度。他們投入數(shù)千萬美元,動員平時不積極投票的選民提前投票。他們堅信,美國有大量潛在的保守派選民尚未支持特朗普,而讓特朗普重返白宮的最有效方式就是激活這些選民。
事實證明,這一策略確實有效。特朗普在2024年贏得了普選票,并在年輕選民中取得了近年來共和黨候選人的最好成績。據(jù)《華盛頓郵報》報道,雖然大多數(shù)年輕選民仍然支持哈里斯,但去年是過去20年來民主黨在30歲以下選民群體中成績最差的一次。與2020年相比,30歲以下選民向特朗普轉移了13個百分點。
“特朗普贏了。但沒有查理,他能贏嗎?這我真不好說?!笨驴说囊晃淮蠼鹬鞯栏?middot;迪森在點評柯克的貢獻時如是說道。
無論迪森的評價是否言過其實,但有一點毋庸置疑:柯克取得的成績已經(jīng)為他在共和黨內(nèi)帶來實質(zhì)性政治影響力。2021年,他發(fā)掘了當時還是候選人的萬斯,認為他是MAGA運動的潛力股,隨后把他引薦給了特朗普父子。特朗普確認重返白宮后,柯克協(xié)助管理政權交接工作,審核候選官員的忠誠度。一定程度上,在特朗普執(zhí)政時期,“政壇紅人”柯克的支持,是政治決策圈候選人最渴望獲得的背書。
“學霸”握起了槍
在生命的最后幾秒鐘,柯克正在回應一名學生提出的帶有歧視性的問題:過去十年有多少跨性別者參與了大規(guī)模槍擊事件??驴嘶卮鹫f:“太多了?!彼€沒有來得及展開說說,槍聲就響了。
雖然沒有上過大學,但大學一直是柯克行動的主場。他最愛在校園辯論中與自由派的大學生們針鋒相對,并在每次活動結束后,在社交媒體放出精心剪輯過的內(nèi)容。這些視頻往往都有一個挑釁意味十足的標題,比如“查理·柯克大獲全勝”“查理·柯克痛擊覺醒暴徒”等等。
近年來,柯克憑借犀利的辯論風格,吸引了大批粉絲。他毫不避諱地抨擊多元、平等和包容(DEI)政策,以及女權主義和進步思想,認為這些都在腐蝕美國的道德根基。他還把政治斗爭上升到信仰層面,聲稱自己是在“守護基督教國家的傳統(tǒng)價值”。
柯克得罪的人,可能和他的支持者一樣多。他常常貶低和侮辱少數(shù)族裔和性少數(shù)群體;他曾把《民權法案》形容為一個“巨大錯誤”;他甚至聲稱,某些槍支暴力造成的死亡是為保護憲法第二修正案付出的“合理代價”。此外,他還曾公開呼吁“愛國者”為大衛(wèi)·德佩普支付保釋金。這名襲擊前眾議院議長佩洛西丈夫的男子,去年被州法院判處終身監(jiān)禁,不得假釋。
長期關注極端主義的政治評論員內(nèi)森·彭伯頓指出,柯克嘲諷挑釁任何與自己意見相左的人,只為制造政治沖突,而沖突就像“高壓電流”,可以獲得最大的傳播效果。與此同時,柯克的言論和表達風格,也侵蝕了防止現(xiàn)實暴力的關鍵防線——同理心。
調(diào)查顯示,槍手是埋伏在大約180米外一棟建筑屋頂,用一把老式栓動步槍,讓柯克一擊斃命的。槍響后,這名黑衣槍手迅速起身跑向屋頂另一側,跳到地面,穿過街道,隨后消失在樹林中。
在9月12日上午召開的新聞發(fā)布會上,猶他州州長斯賓塞·考克斯宣布,經(jīng)過33小時的大規(guī)模追捕行動,殺害柯克的嫌疑人已經(jīng)落網(wǎng)。此前,執(zhí)法人員兩度宣布拘留了嫌犯,但都發(fā)現(xiàn)抓錯了人。
槍手是22歲的白人青年泰勒·羅賓遜。在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FBI)公布槍手的模糊照片后,羅賓遜的父親認出了自己的兒子。執(zhí)法人員向美聯(lián)社透露,在與父親對質(zhì)時,這位22歲的年輕人最初拒絕自首,表示自己寧愿自殺。最后,在父親和一位牧師的勸說下,羅賓遜改變了主意。但被捕后,羅賓遜一直拒絕配合調(diào)查。
考克斯在發(fā)布會上朗讀了羅賓遜刻在子彈殼上的文字:“注意到凸起OWO這是什么?”“嘿法西斯!接招!”“再見了,姑娘(Bella Ciao)”“看到這行字你就是同性戀了,笑死。”這位共和黨籍州長小心翼翼地讀著這些晦澀的語句,看起來對它們的含義知之甚少,也沒有做太多解釋。
羅賓遜熱衷電子游戲和網(wǎng)絡文化,他在彈殼上留下的“宣言”均是網(wǎng)絡論壇和游戲圈的梗,意涵模糊,有很多解讀空間。一些人猜測,羅賓遜引用意大利反法西斯歌曲“再見了,姑娘”,代表他是左翼人士。另一些人則試圖把羅賓遜與極右翼網(wǎng)絡組織Groyper聯(lián)系起來。該團體喜歡用表情包、游戲術語和網(wǎng)梗來傳播反猶主義和白人至上等極端保守思想,而且與柯克代表的保守主義理念長期不合。
羅賓遜來自猶他州西南部的摩門教重鎮(zhèn)華盛頓。和當?shù)卦S多男孩一樣,他從小就開始打獵,對槍械相當熟悉。他是家中長子,有兩個弟弟,父親經(jīng)營定制臺面生意,母親是持證醫(yī)務志愿者。羅賓遜的一位鄰居向《華爾街日報》形容說,他是個“討人喜歡、懂禮貌的瘦小伙子”。
羅賓遜的成績十分出色。他在高中階段是績點4.0的全優(yōu)生,在滿分36分的美國大學入學考試(ACT)拿到34分的高分。這一成績在美國排名前1%,有資格申請包括常春藤在內(nèi)的頂尖名校。不過,羅賓遜的父母希望兒子能選擇一所離家近一點的大學。2021年,羅賓遜被猶他州立大學錄取,獲得四年全額獎學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羅賓遜只讀了一個學期就申請休學。
盡管家人都是特朗普的支持者,但羅賓遜的政治傾向不明。他是登記選民,但未加入任何政黨,也沒有投票記錄。其家人注意到,羅賓遜近年來越來越關心政治。最近在一次家庭聚餐時,羅賓遜提到柯克即將來到猶他州的消息,控訴這位特朗普盟友散播仇恨。
青年柯克之死,對其家庭來說是個悲劇,對美國則可能是一場災難的開端。
美國歷史一直與政治暴力相伴。在20世紀60年代,肯尼迪和馬丁·路德·金相繼遇襲身亡,成為美國政治揮之不去的陰影。
近年來,隨著極化加劇,政治暴力事件愈發(fā)頻繁。2022年,一名歹徒持錘闖入民主黨籍眾議院議長佩洛西的家中,襲擊了她的丈夫。2024年,特朗普遭遇兩次暗殺,其中最驚險的一次是在賓夕法尼亞州的選舉集會上,他在槍手開槍瞬間恰好轉頭,子彈擦過耳朵,躲過了致命一擊。今年,賓州民主黨籍州長夏皮羅的家遭人蓄意縱火,明尼蘇達州兩名民主黨籍州議員和他們的配偶遭槍擊。
長期跟蹤研究美國政治暴力事件的普林斯頓大學學者香農(nóng)·希勒分析稱,仇恨言論泛濫、槍支易于獲取、假消息廣泛傳播、民眾對機構信任度下降,多種因素疊加在一起,形成了這個難以破解的困局。
縱觀美國歷史,政治暴力事件往往會引發(fā)連鎖反應??驴松砉屎螅喂庾V兩端的人都極力把羅賓遜歸到對方陣營去。研究者們擔心,這次槍擊案可能成為引爆點,加劇美國社會撕裂,推動更多人走向極端。
記者:陳佳琳(kalimchen97@gmail.com)
編輯:徐方清
運營編輯:馬曉軼